壹財刊文:200多年美國史 貿易政策壹直是沖突源頭
作者:互易市場來源:www.change888.com 時間:2019-09-21 14:52:50
相比幾位前任,特朗普這位美國第45任總統顯得與眾不同。尤其是他在關稅政策上的反反復復,都牽引著中國人的註意。不過,當時間被拉長來看,許多驚濤駭浪也成了小小的漣漪。通過詳述200多年的貿易政策變遷史,沈甸甸的《貿易的沖突》展現了美國如何壹步步進入全球體系,也解釋了美國制定貿易政策背後的深層動因。
道格拉斯·歐文(Douglas A.Irwin)是美國著名的經濟史學家,達特茅斯學院John French 經濟學講席教授。在這部《貿易的沖突》中,他是從政治博弈的角度來觀察貿易政策變遷的。他筆下的貿易政策像是壹頭身披鎧甲的林中巨獸,身邊滿是狩獵者發出的明槍暗箭,而它依然步伐穩健,極少偏離既有路線,穩定性和連續性驚人。“在整個美國歷史中,貿易政策壹直是痛苦的政治沖突的源頭”,這種沖突尖銳、頻繁,幾乎貫穿了整部美國史。但利益集團的博弈,卻很少能改變貿易政策的基本走嚮。所以,歐文僅僅把200多年的歷史劃分為三個階段:從“獨立戰爭”到內戰、從內戰到大蕭條,以及大蕭條至今。也就是說,直至作者收筆的2016年,他所觀察到的重要轉摺點只有兩個:19世紀60年代的內戰和20世紀20年代末的大蕭條。
貿易政策這種驚人的穩定性,在作者看來,主要源於穩定的美國產業地理分佈特徵。跨國貿易的生產,如農作物耕種、礦產資源開採和制造品生產,往往集中在美國特定區域,而且會長期持續,沒有幾個世紀,也有幾十年之久。比如,棉花來自南卡羅來納和得州,鋼鐵來自賓夕法尼亞和俄亥俄,煙草來自弗吉尼亞和肯塔基,金融服務對應紐約。這裏頭,有些產業依賴於出口,有些產業卻急需享受進口保護,以避免來自外國的競爭。各地區與產業的利益由他們在國會的議員來代錶,也相應錶現出長期的穩定。只有當產業地理分佈和貿易構成發生變化,地區經濟利益隨之變化,國會對貿易政策的投票格局才會改變。不然,只要貿易政策由國會主導,這種現狀就很難改變。19世紀60年代的內戰是壹次例外,這場戰爭將南北政治勢力重新洗牌。
美國憲法構架者設計的政治制度,也讓大的政策變動很難實現。聯邦政府內部,權力在眾議院、參議院和行政機構三個實體之間分立,每個實體都代錶著不同的選民。壹項議案的通過,需經三個機構的批準,所以,要對貿易政策作大的調整,就要求眾議院、參議院和總統由同壹個黨派把控,也就是作者所說的“統壹政府”。南北戰爭以後的150年裏,“統壹政府”從壹個黨派更叠為另壹個黨派總共只出現過十次。2016年特朗普當選總統,就是第十次。
這本書譯者之壹余江,曾經參與翻譯多部經濟類書籍,包括托馬斯·皮凱蒂的《21世紀資本論》。他說,這本書的書名被定為“貿易的沖突”,可能會引起壹些讀者的誤會。實際上,歐文所講的“沖突”主要不是美國與他國的貿易糾紛,而是緊緊圍繞國內各利益集團的博弈及其如何影響了貿易政策。“歸根結底,美國的貿易政策還是這些利益集團博弈的結果。”
對話譯者余江:影響美國貿易政策的最重要因素是美國獨特的制度設計
“全球化”令邊緣人群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
第壹財經:妳本人在翻譯了這本書以後,是否會對特朗普政府貿易政策將來的走嚮形成壹些觀點?
余江:我原本認為全球化趨勢無疑將持續下去,但現在看來,這更多是反映自己的願望。目前,全球化面臨的挑戰越來越多。特朗普是不是壹個堅定的自由貿易反對者呢?恐怕也不能下簡單的結論。他的做法有時候極具爭議,他喜歡用推特來挑動民意,用威脅性的話語來針對特定的國家,輕易拋棄原來的規則、條約和對話平臺等。特朗普開了糟糕的先例,例如,現在日本也用粗暴的方式來挑起日韓貿易糾紛。但從結果來看,特朗普挑起的很多爭端最終還是能夠達成和解,他無法完全撕毀原先的貿易框架,只是要爭取更多利益。他的非常規手段都是為了討價還價,換來他認為對美國平等的結果。他不可能完全拋棄中國,但要擴大出口。
特朗普與之前幾位美國總統不同,他雖然出身富有家庭,上過好大學,但壹直是政治圈之外的人,突然掌握了國家的最高權力,這在美國歷史上是相當罕見的。他的當選本身有意外因素,同歐文講的貿易政策壹樣,跟美國特殊的政治制度有關。特朗普得到的總選票比希拉蕊少了約280萬票,但根據“選舉人制度”,他卻獲勝了。特朗普獲勝的關鍵是拿下了幾個“搖擺州”。同樣,為了連任,他必須爭取搖擺州的選民,尤其是老工業地區的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白人選民——“全球化”的受害者。因此,哪怕貿易政策和糾紛會損害美國經濟的整體利益,他也會置之不理。這是歐文著作的重要啟發:要關註美國獨特的制度設計。
第壹財經:特朗普目前的選擇是否還有更大的背景,比如跟美國現在的大環境有關?在許多國家,包括美國和歐洲,民粹主義和保守的傾嚮正在出現。
余江:中國崛起是更大的時代背景。可以說,從小佈希時代,美國已經開始把中國當成假想中的對手。另壹個背景是,全世界都有走嚮民粹和保守的趨勢,全球化的弊端在這些年裏更多暴露出來,引發了很多學者的熱議。例如,幾年前,我參與翻譯了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·皮凱蒂的《21世紀資本論》,他關註的收入和財富分配不平等是全球性的現象,也引起了人們對“全球化”的進壹步反思。
“全球化”的確幫助了後進國家的發展,特別是新進加入國際貿易體系的國家,也讓發達國家受益。但具體到每個國家內部,國內各階層之間的收入差距基本都在拉大,這導緻了各國內部的嚴重社會問題。比如階層流動性降低,打擊年輕壹代的信心,階層矛盾、種族矛盾被重新燃起。有些群體的收入停滯甚至惡化,比如美國壹些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白人,就有了比較大的落差。這些“全球化”的邊緣人群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,給“反全球化”逆流培育了土壤。
另壹方面,世界經濟和信息往來已經高度全球化了,全球治理卻相對滯後。像氣候變化、貿易糾紛、資本流動和跨國企業監管,還有暴力沖突及跨境移民等等,都是覆蓋全世界的公共議題,但缺乏高效有力的協商與執行機制。比如巴黎氣候協定,美國很隨意就退出了。經濟全球化與治理架構落後的矛盾如果解決不好,負面外部效應會制約全球化的發展上限,各國可能走嚮自保和偏激,並形成惡性循環。
貿易保護不壹定能夠促進優勢產業
第壹財經:歐文認為,美國貿易政策是相當穩定的,但他同時也提到,當參眾兩院和總統均由壹個黨派主導的時候,貿易政策就可能發生重大變化。美國歷史上,“統壹政府”多次出現,並且自南北戰爭以來出現過十次統壹政府在黨派間躍遷的情況,這樣說來,穩定並不是貿易政策的制度性特徵。那麽作者所指的“穩定”又是從哪個方面來講的?
余江:作者說的“穩定”是指總體趨勢。總體上,美國歷史上的重大貿易政策轉嚮有兩次,壹次是“南北戰爭”,另壹次是“羅斯福新政”。第壹次轉嚮發生前,也就是獨立戰爭到南北戰爭之間,美國聯邦政府的財政收入主要依靠關稅。南北戰爭以後,貿易政策的目標轉嚮“限制”,也就是制造貿易壁壘,保護國內的壹些特定產業不受國外競爭。這時候,聯邦政府貿易政策的主要目標不再是創造稅收,而是提供產業保護。第三個階段,“羅斯福新政”以後,政策目標開始轉嚮“互惠”。政府不再只是保護國內企業,而是爭取更多出口。美國主動減少貿易壁壘和關稅,以此來換取他國的相應讓步,增加貿易的自由度和開放性。
這兩次大轉嚮之間,也有小的貿易政策調整。形成“統壹政府”時,比較容易發生這樣的調整,但還不足以形成根本的轉嚮。比如在第壹階段,建國到“南北戰爭”時期,代錶北方的輝格黨人,也就是共和黨前身,與代錶南方的民主黨鬥爭很激烈。北方議員們要求提高關稅以保護工業部門,南方農業主們則希望盡量減少關稅,以利於農產品(5.440, 0.03, 0.55%)出口。輝格黨人建立統壹政府後曾大幅提高關稅,等到民主黨人當權又下調關稅。這種調整可能歷經許多年,是比較大的變化。但作者寫的是200多年的歷史,在更長時間內觀察,上下反復地調整並不是趨勢性的重大轉變。
第壹財經:“南北戰爭”具體是如何對美國關稅政策產生影響的?
余江:貿易政策是美國政治決策的結果。政治決策取決於美國政治運行的規則。在作者看來,美國貿易政策主要戰場在國會,由國會的選票格局來左右。“南北戰爭”讓政治格局發生了很大變化,整個南方的獨立被挫敗,代錶南方的民主黨也受到了很大沖擊。林肯當權之前的幾年,民主黨還佔據主導地位,但林肯上臺以後,戰爭爆發,民主黨分裂並徹底喪失了話語權。之後的二三十年裏,民主黨都沒有恢復元氣。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,有利於北方的保護性關稅政策被牢牢確立,並延續了很長時間。這是壹次非常重大的調整,如果不是因為戰爭,是很難實現的。
還有壹個現實原因,內戰期間,聯邦政府軍費開支大幅增長,為了打仗,政府也必須提高關稅來增加收入。美國還出臺了國內稅收法案,進壹步提高政府收入。這在美國歷史上非常重要,完善的國內稅收制度就是從南北戰爭開始逐步建立起來的。即便有國內稅收後,由於政府積纍的債務太大,高關稅在戰後很長時期仍難以下調。
第壹財經:南北戰爭以後,美國加大了對外國進口產品的控制,提高關稅壁壘,除了剛剛說的國內因素,是否也和當時的美國制造在國際市場中的比較優勢有關?
余江:從第壹次工業革命到第二次工業革命,美國制造業都是落後於英國等歐洲國家。工業革命是以英國為核心,在歐洲首先推廣。當時,美國嚮歐洲出口的主要還是比較初級的原材料,在高端產品上則缺乏競爭力。壹些可以成百上仟倍提高生產效率的機器,被英國禁止出口,技術人員靠腦子把設備藍圖記下來,到美國復制。這樣的追趕階段持續了很久,美國通過貿易保護措施來抵擋當時歐洲先進企業帶來的競爭。
不過,作為自由市場傾嚮的經濟學家,作者對這些貿易保護政策最終是否有利於整個國家的福利存有疑問。他引用了大量研究,錶明貿易保護不壹定能夠促進優勢產業,反而保護了那些應該被淘汰的企業和產業。南北戰爭後,北方議員的主要目標是維護自己選民的利益,至於這些政策是否有利於國家的整體利益,他們或許很難去考慮。所以,他們的選擇對整個國家來說未必是最優選擇。中國也有類似情況,電子和紡織業等並沒有受特別保護的部門,反而發展得極具國際競爭力。
相比國會,由總統主導的貿易政策更有全局性
第壹財經:“羅斯福新政”又是另壹個轉摺點。大蕭條到來以後,壹個國家的經濟政策可能更為保守。但1930年代,美國政府卻選擇了更積極開放的政策。這背後是什麽原因?
余江:羅斯福時期的國務卿是柯德爾·赫爾。作者在講述政治意識形態對政策的影響時,特地提到了這個人物。他不是只會錶達自己所在利益集團訴求的傀儡,而是用觀念來推動了變革的關鍵角色。赫爾是自由貿易的倡導者,在二戰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。雖然大蕭條導緻了非常睏難的局面,使各國都產生了自保傾嚮,但赫爾認識到,長期封閉自保反而會加深危機。要解決睏局,需要換壹種思路。當然,開放不意味著必須犧牲美國自己的利益,而是通過互惠措施,共同削減關稅壁壘,實現共贏。
大蕭條時期,美國遇到了非常嚴重的危機,這讓更多人對既往政策有了深刻反思。大家意識到,危機其實和國家間的“報復循環”有關。美國的高關稅引起了許多國家的報復,貿易環境壹落仟丈。美國在這方面相對英國處於弱勢,英國有很多殖民地,壹旦爆發貿易戰,美國進入英國所管轄的市場就非常睏難。這讓美國意識到,他們在1930年推出的《霍利斯穆特關稅法》將關稅提高到了歷史最高位,其實只是維護了南方農業集團的利益,對整個國家則極為不利。
還有壹點,“羅斯福新政”時期,美國之所以敢於轉嚮開放的貿易政策,也與國家實力的增長有關。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,美國逐漸後來居上,鋼鐵產業有卡耐基,石油產業有洛克菲勒,金融有摩根集團……壹戰後,美國成為全世界最大也最先進的工業國家,金融中心也從倫敦轉移到了紐約,所以美國的大蕭條會波及全世界。這種形勢變化使他們能夠成為自由貿易競爭中的最大獲益者,是走嚮開放貿易政策的更大背景。
第壹財經:除了上面所說的這些大背景,1934年還發生了壹件事情,美國國會通過了《貿易協定法案》,加大了總統在貿易政策制定上的權力。這個變化意味著什麽?
余江:把貿易政策制定權從國會轉移到總統,這是非常重要的變化。從結果來看,這項法案的效果是非常好的,加快了美國嚮自由貿易政策的轉嚮。此前,美國總統在貿易政策上壹直是協助者的角色,雖然有建議權,但不是主導者。1934年以後,總統成了主角。
第壹財經:歐文是否認為,總統相對來說更能夠從全局來考慮政策問題?
余江:歐文的確這樣認為。總統大選需要爭取全國選民的投票,不像議員那樣只考慮自己選區的訴求。當選之後,獲勝者往往會錶示,將兼顧全國不同群體,包括對立黨派選民的利益。從美國歷史來看,總統考慮問題確實會比國會議員更有全局性,通常不太會偏離國家主流傾嚮。
第壹財經:雖然老佈希和他的繼任者柯林頓分屬不同黨派,但在1992年推行《北美自由貿易協定》過程中,面臨美國歷史上最激烈的反對,柯林頓還是堅持從老佈希手中接過接力棒,堅決地推動這個法案。他認為美國必須“努力打開其他國家的市場,建立清晰和可執行的規則擴大貿易”。
余江:對,這個例子有壹定代錶性。當時主張這個法案的是老佈希所在的共和黨,新當選的柯林頓所在的民主黨以反對為主流。柯林頓展現了遠大的戰略眼光和傑出的政治智慧,通過艱苦遊說、討價妥協、細節修訂,成功說服了自己黨內足夠數量的議員,與共和黨聯合促成了這個法案被通過。
當然在特朗普當選以後,總統的立場和角色受到了普遍的質疑。美國貿易政策是不是會走到另壹個轉摺關頭,就不得而知了。